第三股力量是成立于1927年的“太阳社”的批评。“太阳社”的发起人是蒋光慈、钱杏邨(阿英)、孟超等人,主要成员是中共党员,他们多从实际革命斗争中转移而从事文化活动,积极提倡无产阶级文学,强调表现工农大众的生活与斗争。他们也强调从文学基本理论的角度探讨革命文学出现的必要性,但还是将主要精力放置在具体创作实践的批评上,在批评五四文学上找到了自己的兴奋点。如蒋光慈从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联上得出了革命文学出现的合法性,认为只要在社会生活中寻找到新生力量,就能创造出革命文学。他指出: “在中国社会的中间,我们虽然可以看见许多反动的、陈腐的、非人性的、落后的、不健全的分子,但是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许多新的,前进的,创造的力量。”他主张抓住这新的、前进的、创造的力量, “相信这是中国文化的光荣”,做“新中国的歌者”。蒋光慈从社会的未来发展趋势角度来确定革命文学的创作方向。钱杏邨研究与分析了一大批五四老作家,可给出的都是否定评价,尤其是将鲁迅视为一个落伍者,可见革命文学倡导者在面对鲁迅、面对五四文学时形成了共同态度,决心将鲁迅与五四文学统统抛弃。钱杏邨说: “鲁迅的创作,我们老实的说,没有现代的意味,不是能代表现代的,他的大部分创作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而且遥远了。他的创作的时代背景,时代意义,把他与李伯元、刘铁云并论倒是很相宜的……”;认为鲁迅“根据所谓自由主义的文学的规例写成的文学创作,不是一种伟大的创造的有永久性的,而是滥废的无意义的类似消遣的依附于资产阶级的滥废的文学”;甚至还宣布鲁迅的创作技巧也一同死去了。联系他对茅盾、叶圣陶、巴金、沈从文及一批五四女作家的逐一批判,钱杏邨可谓扫荡了整个文坛,要在一张白纸上来画革命文学的美丽。
与这三股进入文坛的力量比较起来,五四文学所保留下来的大概只是散兵游勇。一部分是文学研究会留下的,如鲁迅、茅盾、叶圣陶等,虽然与革命文学之间有争论,但并不完全否定革命文学。这种态度上的暖昧,使得他们在这场论争中,先自弱了自己的主张,即使反驳,也显示不出独特的理论穿透力。再一个是周作人等人成立的“语丝社”,虽然有鲁迅的参加,但孙伏园、林语堂、章衣萍等人,决非战斗者,因为主张趣味,属于个人主义的创作,缺乏集团的合力。他们在革命文学倡导中,虽然有不同意见,也只是旁敲侧击一类,伤不了倡导者的热情。直接反对革命文学的有“新月派”的梁实秋,但他不能代表“新月派”整体立场,所以,“新月派”在实质上对立于革命文学,可没有与革命文学直接对垒。因此,当革命文学的三股力量拧合起来,并且挟带政治的强大动力,又有坚实的理论基础,再呼应时代面向工农的事实,他们所代表的文学观念,也就从文坛边缘,进入到文坛中心;他们作为作家,有的从文坛素人,变成了文坛红人;他们所肩负的文学责任,也就从提出新口号,变成了独揽定义全部文学的绝对权力。
革命文学倡导中包含了这样的内在文化逻辑:从表现上看,他们只是反对了五四文学,所讨论的只是文学上的写什么、如何写、由谁来写等创作问题,可实质上,这些问题并非仅仅只是创作问题,更表征着文化如何发展,即由知识分子领导的五四文学,应当发展到由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文学阶段。这里的关键是,知识分子可以成为五四文学的创作主体,却不能当然地成为革命文学的创作主体。因此,这就不仅仅是文学的重新定义,关涉文学性质的变化,更是文化的重新定义,关涉文化性质的变化;不仅仅是作家能否成为正当的创作主体,更是作家作为知识分子应当让渡文化创造的权力。革命文学的倡导,打倒的不仅是五四文学,更是打倒了五四时期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表明知识分子已经没有文化的未来,应当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所以“革命文学”的倡导者们说鲁迅代表了“二重的反革命”, “阿Q已经死去”,茅盾代表了小资产阶级的动摇、幻灭,周作人代表了趣味主义等,都是在表示知识分子已经脱离时代、脱离社会、脱离民众而成了孤家寡人。
仅仅只对知识分子予以理论上的沉重打击还不够,因为这样的打击更像一种语言呵斥,带有警示与恫吓的意味,却没有什么说服力。说服力依靠的是更为具体的评点,革命文学倡导者进入了这下一步的工作,他们努力刻画知识分子的不雅面相,为轰走知识分子提供了形象证明。他们共刻画了知识分子的三副面相,力图证明知识分子的人生态度错了、政治立场错了、理想价值错了。而知识分子之所以统统错了,就是因为他们站在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代表了“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
第一副:趣昧主义的面相。早在1922年,鲁迅曾沉痛指出,当时的中国, “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而且至于没有好奇心”。在鲁迅的观念中,人生没有艺术,没有趣味是可怕的,因为这代表着没有活力。他后来参加“语丝派”,就与提倡趣味分不开, “我们只觉得现在中国的生活太枯燥,思想界太是沉闷,感到一种不愉快,想说几句话,所以创刊这张小报,作自由发表的地方……不过姑且发表自己所要说的话,聊以消遣罢了”。 《语丝》的发刊词与鲁迅的观念是一致的。但没想到,“趣味文学”不仅没有出现,反倒成了革命文学批判知识分子的一个理由,成了刻画知识分子之小资产阶级面相的一个“证据”。
革命文学追求“我们需要搏斗,我们需要呼号,有时我们也需要酸苦的泪与赤的血来滋润自己,甚至轻微的笑意与叹息也好。把这些无穷的苦闷,与无尽的幻想,以艺术底的手段,具体地表现于言语,动作,文字,声,色,以及一切符号,便是文学”,用“赤血来浇灌自由的花朵”。革命文学家也成了非常特殊的作家,他们是反抗者,以至于自视为“暴徒”。
但很显然,五四的老作家们令他们失望了。成仿吾就强调: “年青的我们,我们应有热烈的感情,应有热爱真理的勇气;我们应努力于自我的表现,我们应当阐明真理。趣味是苟延残喘的老人或磋跎岁月的资产阶级,是他们的玩意。”一个“他们”,便区隔了革命文学家与小资产阶级文学家,并将趣味主义贴在了小资产阶级的脸上,构成知识分子的精神标志。所以,成仿吾在论及五四作家时,均从趣味主义角度加以解读,说徐志摩是“古装复辟”,“有的是钱,有的是闲暇,论起他的高怀逸志来,就是恢复竹书结绳也不足为怪”。说到刘半农是“扬着鞭儿,敲着他的瓦釜,大叫了一声: ‘读何典罢!’”说到鲁迅, “坐在华盖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说旧闻”。说到陈西滢,“却在说他的那闲话”。成仿吾还从创作态度与方法的角度,认为趣味主义是错误的, “第一,他们的态度是游玩的,不诚实的;这是由趣味那东西的本性可以明白的。第二,他们常把自己没入于琐碎的现象之中而以感着所谓趣味为目的,他们不能把一个个的现象就整个的全体观察,所以他们的态度是非艺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