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诺奖演说:当哭成为表演应该允许有人不哭(全文)(3)

2022-02-27 13:34

我在写作《天堂蒜薹之歌》 这类逼近社会现实的小说时, 面对着的最大问题, 其实不是我敢不敢对社会上的黑暗现象进行批评, 而是这燃烧的激情和愤怒会让政治压倒文学, 使这部小说变成一个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 小说家是社会中人, 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 但小说家在写作时, 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 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人来写。 只有这样, 文学才能发端事件但超越事件, 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

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长期的艰难生活, 使我对人性有较为深刻的了 解。 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么, 也明白真正的悲悯是什么。 我知道,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 而这片地带, 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 只要是准确地、 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 也就必然地超越了 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作品是令人厌烦的, 但我的人生是与我的作品紧密相连的, 不讲作品, 我感到无从下嘴, 所以还得请各位原谅。

在我的早期作品中, 我作为一个现代的说书人, 是隐藏在文本背后的, 但从《檀香刑》这部小说开始, 我终于从后台跳到了 前台。 如果说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语, 目无读者,从这本书开始, 我感觉到自己是站在一个广场上, 面对着许多听众, 绘声绘色地讲述。 这是世界小说的传统, 更是中国小说的传统。 我也曾积极地向西方的现代派小说学习, 也曾经玩弄过形形色色的叙事花样, 但我最终回归了传统。 当然, 这种回归, 不是一成不变的回归, 《檀香刑》 和之后的小说, 是继承了 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又借鉴了西方小说技术的混合文本。 小说领域的所谓创新, 基本上都是这种混合的产物。 不仅仅是本国文学传统与外国小说技巧的混合, 也是小说与其他的艺术门类的混合, 就像《檀香刑》 是与民间戏曲的混合, 就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说从美术、 音乐、 甚至杂技中汲取了 营养一样。

最后, 请允许我再讲一下我的《生死疲劳》 。 这个书名来自佛教经典, 据我所知, 为翻译这个书名, 各国的翻译家都很头痛。 我对佛教经典并没有深入研究, 对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肤浅, 之所以以此为题, 是因为我觉得佛教的许多基本思想, 是真正的宇宙意识, 人世中许多纷争, 在佛家的眼里, 是毫无意义的。 这样一种至高眼界下的人世, 显得十分可悲。 当然, 我没有把这本书写成布道词, 我写的还是人的命运与人的情感, 人的局限与人的宽容, 以及人为追求幸福、 坚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与牺牲。 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 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这个人物的原型, 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 我童年时, 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 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 给他拉车的, 是一头瘸腿的毛驴, 为他牵驴的, 是他小脚的妻子。 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 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 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 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 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 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 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 事过多年, 当我拿起笔来写作时, 这个人物, 这个画面, 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知道, 我总有一天会为他写一本书, 我迟早要把他的故事讲给天下人听, 但一直到了 2005 年, 当我在一座庙宇里看到“六道轮回” 的壁画时, 才明白了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确方法。

我如看戏人般看众人表演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 引发了一些争议。 起初, 我还以为大家争议的对象是我, 渐渐的, 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象, 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 我如同一个看戏人, 看着众人的表演。 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 也被掷上了 石块、 泼上了污水。 我生怕他被打垮, 但他微笑着从花朵和石块中钻出来, 擦干净身上的脏水, 坦然地站在一边, 对着众人说: 对一个作家来说, 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 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 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 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 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地读一下我的书, 当然,我没有资格强迫你们读我的书。 即便你们读了我的书, 我也不期望你们能改变对我的看法, 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作家, 能让所有的读者都喜欢他。 在当今这样的时代里, 更是如此。

当哭成为一种表演 应该允许有人不哭

尽管我什么都不想说, 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必须说话, 那我就简单地再说几句。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我还是要给你们讲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学校里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 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 为了 能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 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 我还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 有一位同学, 脸上没有一滴泪, 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 也没有用手掩面。 他睁着大眼看着我们, 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 事后, 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 为此, 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 多年之后, 当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 老师说, 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 有十几个同学。 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已去世, 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 这件事让我悟到一个道理, 那就是: 当众人都哭时, 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 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我再讲一个故事: 三十多年前, 我还在部队工作。 有一天晚上, 我在办公室看书, 有一位老长官推门进来, 看了一眼我对面的位置, 自言自语道: “噢, 没有人? ” 我随即站起来, 高声说: “难道我不是人吗? ” 那位老长官被我顶得面红耳赤, 尴尬而退。 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许久, 以为自己是个英勇的斗士, 但事过多年后, 我却为此深感内疚。请允许我讲最后一个故事, 这是许多年前我爷爷讲给我听过的: 有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 为避一场暴风雨, 躲进了一座破庙。 外边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 一个个的火球, 在庙门外滚来滚去, 空中似乎还有吱吱的龙叫声。 众人都胆战心惊, 面如土色。 有一个人说:“我们八个人中, 必定一个人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 谁干过坏事, 就自己走出庙接受惩罚吧, 免得让好人受到牵连。 ” 自然没有人愿意出去。 又有人提议道: “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 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外抛吧, 谁的草帽被刮出庙门, 就说明谁干了坏事, 那就请他出去接受惩罚。 ” 于是大家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 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庙内,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 大家就催这个人出去受罚, 他自然不愿出去, 众人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庙门。 故事的结局我估计大家都猜到了 --那个人刚被扔出庙门, 那座破庙轰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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